想杭州

 爷爷是个唱戏的,早年也是北京那块儿的名角,好多人一掷千金只为了听他唱上两句。

  歌舞轩榭,风帘翠幕。都说唱戏的好,又风光又体面,殊不知其后为之付出的血汗。《霸王别姬》谁都看过,虞姬拔剑自刎为这场悲剧宕开凄美的一笔。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”,戏内,爷爷是项羽,他是虞姬,戏外,他们是故交,是挚友,是相依相偎的存在。

  人在异乡,终归是想家的。江南好,杭州尤甚,登断桥,望流水,赏西湖,这与胡同里提溜个鸟笼四处遛弯儿的老北京不同,一个恰似风花雪月,一个恰似古调老腔。身是京人,心尤在杭,爷爷逢人就夸杭州,可问到他为何不回家看看,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 大抵是这儿有他放不下的东西。

  那唱虞姬的,是个地道的北京人,大家都叫他老周。他俩从十岁便在一块儿学戏,感情比谁都深。都是细皮嫩肉养得白净的小孩儿,哪吃得了练功这苦?天还未亮,已有人开始忙碌,重复着枯燥的事情。他们口里唱的,心里想的,甚至梦里念的,都是那句句唱词。有人撑不住想逃跑,却没法走那回头路。

  老周常问他,为什么学戏,他说,因为喜欢。

  因为喜欢,所以甘愿付出一切。

  在凄凄岁月里啊,两个无助迷茫的孩子抱团取暖,互做对方唯一的暖阳。老周说啊,这一相识就必须是一辈子。

  春去秋来,一年又半载。人到了婚配年龄总归是要嫁娶的,这日,爷爷恰在戏台下望见了听戏饮茶的她,由此,一眼坠入万年。

  再有三月,二人就要正式拜堂成亲。他每日都面带桃红,而老周,却日渐憔悴。  

  他问老周,是不是病了。那人却是一笑,眼望空空的台下,怅然若失。

  正值秋冬,看戏的人是比往常少。

  这天上台前,老周拉住他,笑得苦涩,说得深情。他说:“这是最后一次了,霸王。”

  恍惚间,爷爷真把老周认成了那对项羽一往情深的虞姬。

  后来,他再也没有见过老周。偌大个北京城,要找个人谈何容易,更别说那人是有意不辞而别。他不明白,好好的两个人从小玩到大,怎么临走了连句道别也不说。

  那年春,他成了亲,也不再唱戏。因为他将为人父,要挑大梁,再不可抛头露面去唱戏。

  况且啊,听戏的人越来越少,学戏的人更是寥寥无几。这传统艺术啊,怕是要断在他这代手里。说起来,他之所以离家,也是因为父母不让他学戏。他父母本就是角儿,知道干这行多苦,不想让孩子也受这苦。可心之所向,无人能挡,他还是唱了戏。

  如今想来也讽刺,还不是得换条谋生路。

  昔日老友登门拜访,提到了老周。 

  爷爷问,老周还在北京吗?

  他说,在,当然在,这儿是他的家,他的根就在这儿。

  那他为什么走?

  他得了病,活不久啦。这人也倔,死活不让我告诉你。他这人就爱唱戏,一个人,天寒地冻的,没戏台,没听众,就这么唱,唱到人昏了也不停。

  爷爷想到儿时,那个稚气男孩说,老一辈讲过,这戏一旦开唱了,甭管有没有人听,都得把戏唱完。

  老友抚掌,试探性地问:“你成亲那天,是不是……喊人赶走了门外一乞丐?”

  他凝神细想,确有此事,听说那乞丐也不为钱,双腿冻得直哆嗦,就扒门上听着里边儿锣鼓喧天。

  该不会……

  “是老周。”老友长叹一气,说:“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,所以想来看看你。”

  看最后一眼。

  结果被两三个人踹到了地上,狼狈不堪。

  “那现在他——”

  “走了,埋在北京。”

  老友想起还有一事,连忙从兜中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,匆匆告辞。

  里面是一绺头发,和一个小点翠。

  那绺头发,一黑一灰,黑的是老周,灰的是他。

  那点翠,是初学戏时,老周与他定下的约定——若有一天我不唱了,便将它给你。

  爷爷有话哽在心头,不知该与谁说。

  这多年,静听潮起潮落,笑看雁去雁回,经历了诸多,却忘了体味人生。

  台下人走过,不见旧颜色,台上人唱着,心碎离别歌。

  戏幕起,戏幕落,终是客。


  又一春,爷爷患病离世。

  他葬在北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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